这是张文生跟一个明星的故事。



一切的虚构，都是真实的倒影。


1.
张文生跟那人相遇的时候，是傍晚。
那就是一个普通的日子，若真要加点形容的话，嗯，姑且说它，特别普通吧。
张文生上完课已经五点多，饭卡只剩一点钱，随意要了点便宜的东西打发了一顿。
整个食堂黑压压全是人头，像一堆小蚂蚁挤在一块觅食。吃个饭十几二十分钟，都还有人在这缝隙里背着《桃花源记》，断断续续，听得人很烦躁。
高压无形的拘束下，仿佛任何跟学习无关的事情，前边都有一个计时器，一点一点，一滴一滴，提醒着你争分夺秒，不要浪费生命。
教导主任有句名言，“时间很宝贵，时间不等人，时间就是你拉的屎，撒的尿，放的屁，从你身体里出去就没了。”
想到这里，嘴里的食物顿时索然无味，张文生没怎么愿意细细嚼，囫囵吃完便出了食堂。
紫荆复读学校有一个特点，那就是不管走到校园哪个角落，耳边总能传来学子们焦虑急迫的朗读声，虽然有时能蹭蹭重点难点加深印象，但大部分时间听着古文释义英语单词化学配比物理公式……
没片刻清静。
张文生走到宿舍楼下，看着旧旧的楼梯与斑驳的墙壁，心忽然间生出一股淡淡的忧伤。
他总是这样，心思细腻情感丰富。这在某些时刻让他很难受，学校里这么多人，没人有空来理解他这么多昙花一现的多愁善感。
他是别人眼中的矫情，但他其实不怎么在乎别人的看法。只是日复一日背书记公式，他再专心也有后继无力的时候，想排遣这种无可奈何，只需从满满的课程表里，找点时间“不务正业”，写写小说流淌心情，便可以得到治愈。
他喜欢中文，想当个作家，但没考上中文系，只得在紫荆复读学校继续努力。目前看来，他人生目标初现雏形，但还需风吹雨打的雕琢，才能看到最终的模样。
他想，他大部分时间，是充实快乐的。
张文生站在楼梯口看了一会，直到同班又同寝室的人拍他肩膀才回过神来。
“别挡道啊，楼梯就这么点，站这里不上去啥意思啊哥们？收门票吗？”
张文生的微表情总是比常人要来得晚，好像需要经过慎重的考虑，才能浮现在脸上。
他腼腆一笑，“抱歉。”
“上去吗？让你先走。”
“不了。”他在那一刻做了决定，不回宿舍提前洗澡准备晚自习了，找个安静的地方换换心情。
“我去外边走走。”
“早点回来，今晚好像要什么重要事情要宣布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


“林尽水源，便得一山，山有小口，仿佛若有光。”
张文生出了校门，默默背着课文，双手轻轻在身侧摆动。
路上有人，但基本都是进学校的，他在小巷里跟人擦过肩，走到巷尾才结束这段格格不入的逆行。
学校附近有不少商铺，衣食住行玩乐都有，教导主任之前还在上课时段去酒店跟网吧门口蹲点，的确逮过几个翘课干坏事的学生，从此大家想玩也躲得远了。
“便舍船，从口入。初极狭，才通人。”
张文生站在路口，望了一圈，远远瞥见网吧不远处居民楼外墙上，转角处有一抹抢眼的颜色，“复行数十步，豁然开朗……”
他眼前一亮，迈出了脚步。

那如瀑布般盛放的三角梅，在层叠绿叶中争先恐后挤做一堆，紫色簇拥的椭圆形密密麻麻，花梗挨着苞片，好像每一朵都一样，又好像都不一样。
快下山的太阳温柔又包容，张文生站在花边上，静静瞧了很久。
鲜嫩，美丽，可爱，动人。
他沉醉了好一会，才慢慢从裤袋里拿出手机，打算拍下来留个纪念。
就在他手指轻触屏幕的那一秒，一个人影突然从拐弯处出现，就这么走进他的手机画面里。
时间仿佛定格在那一秒。
那人一身黑，戴着帽子，下巴留着一点胡子，由于是突然出镜，只被捕捉在画面的右边，还有点模糊，但能分辨出轮廓。
那人对镜头特别敏感，察觉到的瞬间便拧起了眉，侧过头看着张文生。
张文生还没被人用这种眼神盯过，即使觉得他有一点点眼熟，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，也不敢再多看几眼仔细辨认。
“拍够了吗？”
那人怒意来得太快，让人莫名其妙，张文生没转过来弯，嘴唇微张，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他朝着张文生走近一步，张文生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凭空产生了恐惧，“做贼心虚”往后退了一步。
那人又走近一点。
张文生下意识又往后，他的背贴着花退无可退，藤挠着他的衣服，说不出的扎人。
那人伸出手冷冷命令，“拿来。”
两人距离很近，近得张文生都能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味，像小时候爷爷做家具时飞溅下来木屑的味道。
张文生身子微微向后倾，对着他根根分明的睫毛与凌厉的眼神，“拿什么？”
那人失去耐性，一把抢过张文生握着的手机瞥了一眼，又竖着拿到张文生眼前停住，“密码。”
张文生毫无反应，镜框在夕阳下反射出金黄色的光，他的嘴紧紧抿着，是说不出的倔强。
“解锁，把照片删了。”
张文生迷迷糊糊大概弄清了他的意思，“我没拍你，我拍的是三角梅。”
那人长得好看，如果是平时在路上无风无浪碰到，不小心眼神对视，应该可以点头示意潇洒离去，但他方才一脸乌云，尽是不好惹的社会人士模样，看起来生人勿近。
“你误会了。”
很意外的，他现在却笑了，仿佛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。
“居然还穿校服。”
吃饭也拍，回酒店也拍，网吧玩游戏也拍。
那人表情又变得严肃，把张文生从头到脚扫了一眼，知道他在学校附近拍戏，还特地装成学生，立马涌上来一股厌恶，“你哪家公司的？”
张文生没回答，从他手里硬拽下来手机，调出相册最后一张，“我在拍花，你是忽然出现的。”
那人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相信他，紧紧盯着，像警察审视犯人。
张文生微恼，上下打量他一番，缓缓补了一句，“我又不认识你。”
这句话一出，那人的表情立刻变得微妙。
两人站在原地僵持对视。
风也没有说话，花也没有说话。
直到耳边传来喇叭声，那人视线移过去，确认无误后才转身小跑进了路边一辆保姆车。


张文生抓着手机，看着车缓缓开走，又在原地愣了很久。
天色已经渐渐变暗，他看了看时间，脸色一变，急急忙忙摘了一朵花，夹到自己笔记本里，往回跑。
他进校门时被老师碰见，第十几次“晚自习迟到”的罪名不轻，直接送到教导处，任凭主任处置。
教导处里今天晚上特别热闹，平时乖巧老实的几个女学生居然也在里面。
“得！又来一个！”主任看了看自觉站进来的张文生，“张文生你那本《罪与罚》还没领回去呢，又加一条罪状，你的人生除了罪与罚，能有点其他东西吗？”
“主任。”张文生慢慢挤出笑容，语气很轻，试图安抚，“晚上好。”
“我不好！”
教导主任捂着心口，异常激动，“真是岂有此理，你们这群人，书不好好读，居然跑去追星。”
那几个女生站着很近，手臂相互挨着，手里抓着灯牌照片横幅之类的应援物，脸蛋红扑扑，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。
“我们……今晚没见到他呢。不算追。”
教导主任痛心疾首，气得水杯都拿起来敲了几下桌子，“明星是什么？能帮你解数学题吗？能帮你做英文听力吗？能帮你配化学方程式吗？”
“应觉跟别的明星不一样，他当年还是个学霸。”
“会演戏会配音会运动。”
“还不死板，很会玩游戏的。”
“是啊是啊可把他牛逼坏了，学习好当明星是他的事，跟你们有什么关系？你们摸摸自己没有发育完全的良心，这样胡闹对得起自己吗？”
张文生一脸无辜，站在队列里显得违和，他今天被误会两次了，刚刚三角梅的事情他还没想明白，现在还被扣上追星的帽子。
他思绪翻飞，只想抽出裤子后口袋那本小说，写写自己的委屈与这神奇的经历。
旁边那女生说到明星，幸福得垂涎三尺，眼睛都亮晶晶，手里抓着的牌子一晃一晃，在张文生眼前一点一点拼凑出了大概的模样。
张文生一愣。
好像……刚才那个男人。
“张文生？张文生！”
那人是明星？怪不得这么眼熟。
“你为什么不说话？”
“主任，我没追星。”
“那你怎么这么晚回？”
张文生嘴唇磕碰在一起，他并非故意抬杠，只是诚实，“走得慢。”
那几个女生咯咯笑，像被风翻开的书页一样，东倒西歪，教导主任气得鼻孔直冒烟，结果就是别人可以走了，张文生因为认错态度不端正，被罚清洁教导处。
“张文生你听好，要一尘不染才可以。”
下课铃敲了几声，同学们陆陆续续回寝室休息，张文生才把地拖完，他本来关了灯都要走了，才想起来窗户跟桌子没擦，只得乖乖又弄了一盆清水，浸湿抹布，象征性摩擦几下。
那几个女孩的应援物被主任没收堆在桌上，灯牌还亮着，张文生一时好奇，缓缓念出声。
那人叫……
“应觉。”
桌上的横幅挺抢眼，除了标语还画了卡通形象，生动活泼，可惜那人冷漠又不讲道理，张文生根本没办法把他跟可爱趣味联系在一块。
张文生放下横幅，又拿起一叠照片，一张张翻过去，有各种各样的场景造型与神情。
最后一张，那人的眼睛盯着镜头，笑容很真挚。
大概人是多面的动物吧，有时温和有时平静有时激动有时失态，可能突兀违和，但每一面都应该是真实的。
张文生感慨了一会，又冒出一种奇怪的感觉，看久了仿佛这人就在眼前，默默把照片倒扣好继续清洁。
他在水里搓了搓抹布，拧干后又去擦窗户的玻璃。
窗户开着，外头很暗，天上有着稀稀疏疏的小点。
张文生抬头看着天际，手按在玻璃上，忽上忽下，又发起呆来，他想起刚刚主任的质问。
“那你怎么这么晚回？”
他瞬间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，脸上露出温和腼腆的笑容。
不是诗情画意，只是纯粹事实。
如果时光可以倒流，刚刚应该这么回答的。

“主任，是星星不让我走。”



第二次关掉教导处的灯后，整栋楼一片漆黑，张文生借着远远的路灯才能照清楚路况，回到宿舍的时候室友已经躺在床上。
“你没来晚自习啊？”
“嗯，在教导处拖地。”
“厉害厉害，我是真服气。”
张文生轻轻笑了，找出睡衣准备去洗澡。
“没来也没关系，今天没有忽然讲题，只是开会讲了好久废话。”
“动员大会吗？”
“不是，说有个大明星在学校附近那个影视城取景拍戏，剧组特地来打招呼，让我们千万不要去打扰。”
“哦。”张文生表现很平淡。
“那帮女生都疯了，你只有一个哦。”
张文生还是那个淡淡的笑，他把笔记本从裤袋里抽出来放在书桌上。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何返回教导处拿走了那张照片，还把它夹在笔记本里。
大概是……
可以给三角梅照片右侧模糊的人影，加个解释吧。


人生变幻无常，要有迹可循。


-未完-